专栏文章:一面之缘 健步如飞徐根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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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1日的北京,中国大饭店宴会厅,八十岁的徐根宝,组织起各个年代的国脚代表,集体为九十大寿的年维泗祝寿。

“中国足球现在处于低谷,但最终还是昂起头要向前走。希望这种师徒传承、懂得感恩的正能量,能有助于更好推动中国足球事业的发展。”这是徐根宝的感慨。

健步如飞徐根宝

当主持人张斌念到他的姓名、邀请他上台时,徐根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从台下第一排座席上,快速起身,噔噔噔三步踏上演讲台。

那一天,徐根宝距离70岁,只差两个月。

我本昏昏欲睡,这可能是我们从小上课开会、时间稍长,就会形成的条件反射。然而徐根宝上台这一系列动作,让我也不由得精神一振。我尤其记得,脱去休闲西装外套的徐根宝,脚上踏的是一双软底鞋,似乎还有一道浅色鞋边。这种装扮,在2013年并不多见。他上身长袖T恤外面,套有一件毛背心,在北京的深秋,如此的穿搭,舒服自在。

“我70岁了,”徐根宝在台上一开腔,全场聚焦,“从上午10点,到现在下午5点,我一直坐在第一排,仔细聆听论坛的各个讲座,获益匪浅。不过我看到很多年轻人,比我年轻的人,精神萎靡,你们这样可不行啊!”

这就是徐根宝,眼神炯炯、中气十足,开腔吐字,不改其沪上腔调。他直白坦率、直指人心的说辞,绝对令人振作。

这一幕发生在2013年网易主办的中国足球发展论坛,那一年主题是“问道职业化”,徐根宝被安排在压轴环节,有他的主题演讲,也有他参与的球员职业化圆桌讨论。回想起来,将一位老教练安排在最后,是尊重,但也有不合适——我们中国人开会的习惯都不太好,太自由散漫。我曾经让同事,安排徐根宝在午间休息一下,但徐根宝不愿意。他从上海赶过来,就是为了在论坛上“吸取一点营养的”,因此之前几个环节,类似《中超联赛价值报告》、职业化体育经营模式等环节,他都听得非常仔细。

时间接近下午5点时,与会人群很有些涣散,还能在一排端坐的,寥寥无几。唯独徐根宝,腰背挺直,手中还不断在做各种记录。他上台发表主题演讲时,手里还攥着自己一天在论坛上的笔记。

横下一条心

总会有些人,精力总比别人更旺盛,总在不断寻找新的挑战、总能不断折腾。徐根宝就是如此。

我一直很遗憾没有机会能安坐下来,做一个徐根宝的深度采访。不过从小看球、看体育新闻,徐根宝的声音和足迹,始终伴随。即便他后期,似乎隐身于崇明岛,但他的存在,始终对中国足球乃至中国体育,有着各种千丝万缕的影响。

一个精力极其旺盛的人,应该很难静下心来,像传统工匠一样去打磨一件作品。谁能想到徐根宝,会到了普通人退休年龄,选择了在崇明岛上重新创业?这本是一个喧嚣热闹、跳跃在浪尖的人,可是当他打定主意要磨砺人才时,他绝对耐得住寂寞。

性格分析上看,这可能也是一种矛盾综合体。徐根宝留给我的许多瞬间,成为了一个综合谜团。

他出生在解放前,少年时代进入上海的静安体校,却没能入选上海队,之后从南京部队再到八一队,文革前后成为国脚,并且担任过国家队队长。文革期间,1972年国家队在工体的一场国际比赛,徐根宝下半场进球,赢得全场起立鼓掌。退役后他在崇文体校带少年队,1978年,一个人前往足球基础并不好的山西,组建球队打乙级联赛,一年之后山西省队历史性地打进了第四届全运会八强。这可能是山西足球一个难得的历史高峰。

其后的足迹,徐根宝去过云南、带过“国二队”夺取过甲级联赛冠军——国家队打联赛,在当年并不是太离谱的安排。不过他真正成为社会风云人物——不仅仅是在足球或体育界,还是当足球职业化改革开始后,他离开生活学习多年的北京,回到故乡上海,在上海申花踢出来的“抢逼围”。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年代,也是非常“海派”的年代,徐根宝的激情、进取心,尤其他那种不加掩饰的竞技侵略性,符合那个时代的音符,也总能在令人诧异的眼光中,尤其凸显他的性格。

在申花之前,他有过一次著名的失败,就是1991年带领当时的国奥队出征巴塞罗那奥运会资格赛前,放出豪言:“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出线”。那支球队,或许集聚了中国足球历史上最优秀的一批球员,之后1997年世预赛、2002年世界杯的大部分主力,都曾在徐根宝的国奥队效力过。那次国奥队前往吉隆坡,赛前媒体报道和氛围鼓噪,远超对国家队的覆盖。

只是“横下一条心”的徐根宝,没能摆脱“黑色九分钟”的宿命。

这似乎是一个空前的职业低谷,也是徐根宝执教国字号球队的终点。“横下一条心”这句口号,之后很长时间,都被视为国足笑柄。然而徐根宝并没有就此湮没。

谢天谢地谢人

徐根宝自比弗格森,这是体育圈内流传多年的说法。他的自比,不光要比较的是职业冠军,更是弗格森能从青训抓起,带出第二支第三支曼联冠军队这样的成就。这种自比从何时开始,不太确定,但徐根宝肯定不是一个甘于寂寞、忍受于平庸中的人。

他的申花,在1995年绽放,可惜繁盛期不长。之后他远走广州,带领广州松日征战甲B,“要是冲不上甲A,从此再也不当教练”、当球队惊险升上甲A,就在赛后场内庆祝现场,徐根宝说出了又一句名言:“谢天、谢地、谢人”。这句话同样被各种阅读,乃至中国体育行业的一些“潜规则”,也和这句话扯上了关联。当初松日的升级,命运并不能自控,还需要其他球队成绩的配合,于是这些关联就意味悠长了。

而徐根宝的足迹不仅于此。从广州再赴大连,带领上海申花当时的头号大敌大连万达夺取甲A冠军,这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位带领两支不同球队在中国顶级联赛夺冠的主教练。大连是中国足球人才出产最多的城市,有着独特的足球文化氛围,不过就是在这种骄兵悍将成群的地方,本土足球人之间山头林立的现象都存在,更何况徐根宝是一个高调的“海派”代表。

徐根宝行事风范上,确实有些弗格森的“老板”派头。例如大连队训练和比赛,他是不和球队一通坐大巴出入的,而是乘坐在俱乐部为他提供的大奔上;当时的大连队,几乎全是国脚,但徐根宝的管理强硬而不留情面。拿下联赛冠军,对这支大连队几乎是分内事,他还带领球队打进了亚俱杯决赛,点球惜败韩国对手。第二年,因为成绩不佳、队内氛围紧张,徐根宝下野。之后他回到上海,执教上海中远升上甲A,还重回上海申花执教,却再也没有当初“抢逼围”打乱联赛格局的劲头。

之后十年,这位自比弗格森的中国教练,就驻扎在崇明岛上。上海东亚足球俱乐部成立,他的全部使命,变成了在崇明岛上培养青少年球员。每隔两三年,武磊、张琳芃这一批年轻球员的成长,都会让徐根宝进入人们视野,徐根宝说他要缔造一支“中国的曼联”。不过东亚这个俱乐部,也从艰苦环境下培养年轻人、逐渐和中国职业足球主流聚合,东亚逐渐演变成后来的上海上港,也有像张琳芃这样,高价加盟其他俱乐部的案例。

徐根宝原来的设计里,估计希望自己带着这一帮孩子,以十年之功,从青训到征战低级别联赛,一路向上,最终能挑战顶级联赛锦标,然而规划赶不上变化,当恒大出现在职业体育领域后,房地产热钱的冲击,一时间改变了职业足球游戏规则。

十年崇明岛

徐根宝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又能顺应时势积极应变的人,他的行事逻辑,充分体现了一个“海派”人士的精明和灵活,而他的性格与习惯上,却有着刚直甚至刚愎的特点。他不会墨守成规,在崇明岛磨剑十年,很长时间无人关注、训练基地条件艰苦,可他并没有放松对周边足球乃至经济环境的观察。他在砥砺青训,同时他也能够借势。

崇明岛的孩子们逐渐成才,至少在中国足球最惨淡的一段时间,崇明岛为成年国家队供给了一批国脚。徐根宝逐渐“上岸”,但不再是以教练或者青训教父的身份紧盯一线。他介入了更多足球运营事务,在足球投资热潮中,他也投资了一家西班牙低级别联赛俱乐部。这样的投资最终大多失败,徐根宝并不例外,不过在退潮之中,他的速度也比许多同时期的中资要快。

咖啡和座位

他身上有很多特殊习惯,能透出“海派”风范。

在大连不坐大巴坐大奔,就要凸显出自己和球队的不同,这更是坊间传闻。在崇明岛的咖啡厅上,徐根宝有自己专属坐席,这是旁人不能侵占的。我的同事田地,曾经去崇明岛拍摄青训,就亲眼见证过徐导坐席,基地的工作人员,对徐导的坐席,都会毕恭毕敬的维护,可见其威权非同一般。

他是上海人,但青壮年时代,在北京工作生活多年,在体育总局还有过单位宿舍分配房,然而生活习性,绝对“海派”。喝咖啡就是一斑。

最初执教上海申花,主场比赛前,在白玉兰酒店喝咖啡,形成了一种俱乐部文化。徐根宝自己有喝咖啡的习惯,并不是那么讲究,但这种习惯更像是一种自我放松的心理暗示。在球队推而广之,这是比赛前给全队心理放松的一种集体暗示。行事说话都直来直去的徐根宝,也会用这种手段,来做一些委婉表达。

和球员之间的交流,他确实极像弗格森,“吹风机”或者“大火炉”的待遇,从范志毅到武磊都没少经历。哪怕不能面对面交谈,透过各种采访视频,都能看到徐根宝自我表达时那种专注和激情勃发。在球队和基地,身边的助手、工作人员以及球员,都称他为“老板”,这也和英国足球相似,至今老派一点的英国教练,俱乐部内部的称谓都是“gaffer”,也是“老板”的意思,却是典型的劳工阶层用语。在更衣室、在比赛场边的他,只会更加强硬主观、会更加的血脉贲张、青筋欲爆,威权绝不容置疑。

最早进行足球职业化改革,在上海申花,要给球队定工资,郁知非询问徐根宝,主教练给自己定的是月薪3千,主力队长范志毅2千5。弗格森在曼联26年,一直坚持的就是自己作为主教练,应该是俱乐部薪资最高的人。

这不是徐根宝为了多争一份钱,而是他和弗格森一样,要维护自己在俱乐部的最高权威。他可以在更衣室里大骂范志毅“空心大萝卜”,甚至有过对球员的体罚,在那个年代和那一代专业体育人当中,并不罕见。然而时代的变迁、尤其资本涌入职业足球后,弗格森和小他两岁的徐根宝,都意识到,他们再难坚守固有的行业惯例。弗格森在2013年拿到曼联最后一个英超冠军后引退,徐根宝则根本不会退休,但他的主要活动范围,主动选择退到了崇明岛。

永远不会退休的人

坎通纳曾经预言过弗格森的生涯:“他最后的那一天,也会倒在足球比赛场边。”弗格森的师傅、苏格兰名帅斯坦,就是在1985年指挥苏格兰代表队征战世预赛时,于卡迪夫赛场突然心脏病发作倒地,当时他的助手弗格森正坐在教练席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恩师倒下。

这也是弗格森会在年逾七旬、即便依依不舍,都要放弃一线执教的原因。退休之后,他有过2018年非常危险的脑溢血,不过毕竟不再是超高压力的一线执教,最终恢复了健康。

徐根宝走的道路,和弗格森相似又大不相同,因为足球的社会环境差别。但他的梦想从未改变。2023年年初,徐根宝在崇明岛基地的八十大寿,各路国脚弟子赶来贺寿,徐根宝依旧不敢言基地已经成功——他的标准,仍然是国足能够再战世界杯。

他在基地那两条狗,“曼联”和“巴萨”,又折射出徐根宝的足球品味和国际热望——“曼联”已经辞世。这是一个经历最为丰富,从专业体育时代走来,又在中国式的职业体育时代里,尝试过各种角色的独特个体。他的梦想从来没有变过,就是能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足球人才,能够让中国足球在世界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

从最早李铁映找年维泗、徐根宝谈话,之后不久开始的中国足球职业化改革,到30多年后的这一次退潮,徐根宝经历了好几个中国足球的职业循环。在他执教初期、上海“抢逼围”时代,徐根宝或许看到过中国足球走向世界的希望。他带出来的范志毅们征战2002世界杯时,中国足球和世界足球看似无限接近,但在那之后,却是越行越远。

即便他自己不承认,可徐根宝是一个极有商业头脑的人,用我前同事葛爱平大哥的话说,就是“一步都没有踏错”。哪怕他用自己身家,一点一滴、一砖一瓦搭建出来的崇明岛基地,也能成为不错的体育主题生意。但省钱、挣钱、运营管理和投资,都只是徐根宝试图去实现自己足球梦想的努力。

然而很长时间,他都在逆潮而泳,他做的很多事情,现在看不到成果、未来很长时间可能也看不到成果,有媒体给徐根宝取过“中国足球历史的孤本”这般标题,描述他有一种“关怀式统治”。我至今还没有机会对徐根宝做一次完整的深度采访,这肯定是作为媒体从业者的心愿之一,就像我一位同行挚友,一直在筹备着写一本关于徐根宝的书。

我们这些记载或素描,或许不足以说清楚徐根宝这个“孤本”般的个体、也不能折射出时代的任何,然而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个健步如飞、噔噔噔三步上台的徐根宝。

一个永远不会退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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