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去世,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迅速做出决定,暂停当周联赛,此外,1966年伊丽莎白二世将世界杯冠军奖杯颁发给英格兰队的照片也迅速在网上流传。在英国举行的欧洲冠军联赛赛前也暂停演奏改编自英王加冕曲《牧师扎多克》的欧冠主题曲,代之以一分钟默哀。
女王颁发1966年世界杯冠军奖杯。来源/BBC
以上现象体现出足球在英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活中具有突出地位,可以说,对足球的热爱贯穿于大部分英国人的血液中。
中国球迷经常嘲笑英格兰队是“欧洲中国队”,因为英国是现代足球的发明者,而中国是古代足球的起源地。但是,两国都长期与大赛锦标无缘,并且经常在“打平即出线”的大好形势下痛失好局。不过,球迷也普遍承认英国具有良好的足球氛围。
英国人对足球的狂热从何而来?足球何以成为英国人表达自身政治立场、宣泄情感的重要场合?足球与英国重大历史事件间存在什么联系?想要解答这些问题,必须穿越时光,回到现代足球刚诞生的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
作为阶级对抗场域的足球
现代足球起源于英国南方公学中的学生运动,学校和教会组织认为,激烈的对抗有助于学生发泄过剩的精力,培养他们的男子汉气概。因此,足球在起源之初,是一项中上层人士的运动。随着英国铁路交通的发展,北方工业城市也开始接触到足球。学校和教会组织推广足球运动之初,将其视为基督教“文明使命”的一部分,教育劳工大众以适当的方式度过非工作日的休闲时光,合理地释放日常工作中积压的攻击性,避免他们沉溺于酒精和斗殴之中。今日声名显赫的曼城队的出现便是此类思考的产物,教会试图以此解决曼彻斯特城东部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及由此引发的社会问题。
19世纪公学踢足球比赛的场景。来源/BBC
工作条件的改善使得越来越多的工人主动投入到足球运动中来。至19世纪70年代,大多数工厂和矿场在原本的星期日之外,又增加了星期六半天作为休假,产业工人因此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投身到足球运动中,观赛人数也随之上升。当中上层阶级仍沉浸在改造工人阶级的设想中时,工人阶级从这项运动中收获了别样的成就感。在球场万众瞩目下呈现精彩的表现,使工人阶级感受到被尊重,从而暂时摆脱了枯燥且繁重的工厂劳动。此外,工人阶级得以和中上层阶级同场竞技,享受在竞赛中击败他们的快乐。因此,足球比赛越来越带上了阶级对抗的色彩。
19世纪工人阶级足球比赛。来源/BBC
关于职业球员的争论进一步放大了阶级间的冲突。工人阶级认为,踢得出彩的球员接受报酬,成为职业球员,与领工资的产业工人别无二致,理所当然。中上层阶级则强调应保持足球运动的“业余爱好者”属性,球员不应领取薪水。最终,中上层阶级架不住球队老板私下里付给球员薪水,败下阵来,但他们与工人阶级间的对抗延续到了足球场上。埃弗顿队、伯明翰城、伯恩利、狼队、布莱克本、莱斯特城和桑德兰队都具有教会或公学背景,而曼联、阿森纳和西汉姆联队则由产业工人组成,其中阿森纳的创立者来自皇家兵工厂,曼联的创立者则供职于兰开夏与约克夏铁路。此外,中上层人士不时对观赛者的酗酒与粗鲁举止嗤之以鼻,工人们则将其视为本阶级真情流露的表现。
英国皇家兵工厂,知道阿森纳队徽上的那门炮是从哪儿来的了吧。来源/格林威治旅游官网
延续地区间冲突的足球
在阶级冲突外,足球还成为英国地区间对抗及宗教冲突的场域。英国历史上,不同地区间时常因政治权力争夺和经济竞争产生冲突,而足球比赛则成了此类冲突的延续,并被冠以从赛马界挪用的“德比”之名。
“德比”是赛马界的盛事,最早可以追溯到1780年由德比伯爵创办的赛事,且对参赛马匹的年龄有着严格限定(必须在三岁以下)。足球界借用此词,既表示赛事对抗的激烈程度,又反映出对球员而言是终生难得的机会,一旦在德比建功,便可扬名立万。
英国足坛中,利兹联与曼联队间的德比具有极强的历史渊源。利兹联队位于约克夏郡,且以白玫瑰作为队徽,这便与位于兰开夏郡的曼联队产生了历史纠葛。中世纪晚期,兰开斯特与约克两大家族间的“玫瑰战争”绵延三十年之久,由此形成的对抗在利兹联与曼联队间的比赛中得以复苏,外界称两队间的比赛为“玫瑰德比”。
利兹联队徽。来源/维基百科
作为英格兰另一场重要的城市间德比,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相距仅50多公里,两座城市间为争夺英格兰西北部首要城市的地位而纠纷不断,利物浦一度凭借大西洋贸易压过曼彻斯特一头,但曼彻斯特船只运河的修建使得货物能够不经由利物浦港便直达该城,这引发了利物浦的担忧与反对。而曼联和曼城都将船只形象放入队徽设计中,突显该运河对曼彻斯特经济的重要性,也进一步增加了两队与利物浦队间的对抗。曼联队功勋教练弗格森曾言,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终于把利物浦从王座上踢下去了”。
曼联与曼城队徽。来源/维基百科
德比战也存在于同一城市的不同球队间。埃弗顿队草创之初,董事会有多位自由党成员,主张禁酒,这便与身为保守党、且从事啤酒酿造行业的主席霍丁产生冲突,霍丁最终另起炉灶,创立了利物浦队,两队间的比赛成了火爆的默西塞德德比。苏格兰凯尔特人队与格拉斯哥流浪者队间的德比则具有浓厚的族群与宗教冲突色彩,凯尔特人队成立之初的目标便是缓解爱尔兰移民中存在的贫困问题,其支持者大多具有爱尔兰背景,信奉天主教,而流浪者队的支持者则以本土苏格兰人为主,信奉新教。在石油资本入主前,曼城球迷骄傲地宣称他们是扎根于本地社区的球队,而曼联只能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们。在石油资本入主后,弗格森则轻蔑地称他们为“吵闹的邻居”,并称他们的巨额转会费是“自杀式的”。
格拉斯哥德比的盛况。来源/卫报
在足球比赛彰显地区间冲突的大背景下,俱乐部往往成为所在城市支持者的寄托,二者的命运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利物浦便是一个绝佳例证。随着航空工业的发展,原本作为跨大西洋航线重要港口的利物浦开始走向衰落。在披头士乐队之外,足球成了利物浦人获得自豪感的来源,20世纪60至80年代间征服英格兰乃至欧洲的利物浦球队提振着支持者的士气。
而在1989年希隆斯堡球场看台发生踩踏事件、致使96名利物浦球迷身亡后,警方报告推卸自身责任,将过错都归结到利物浦球迷身上,称他们为“足球流氓”。这点燃了早就在撒切尔经济改革中遭受进一步重创的利物浦人的怒火,他们反抗撒切尔政府强加给利物浦的“可控的衰败”(managed decline)的命运,利物浦队及球迷组织对警方报告长达二十多年的抗争成为这座城市对抗位于伦敦的中央政府的象征。
对惨案的纪念甚至能将死敌团结在一起。来源/chinadaily
利物浦市中心纪念惨案的雕塑。来源/作者自摄
作为国家荣耀象征的足球
在放大阶级与地区间冲突的同时,足球也肩负着提振英国民族自豪感的功能。现代足球诞生之时,恰逢英国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达到极盛的维多利亚时期。虽然足球在当时尚未成为像板球那样的“国球”,但仍扮演着“文明开化”的角色,随英国士兵和传教士传至各殖民地,中国最早从事现代足球运动的记载便源于香港。即便是现代足球王国巴西,那里的足球历史也可以追溯到一位曾在英国接受教育、效力于南安普敦队的英国工程师之子。在向殖民地推广足球运动之余,英国国内的足球赛事也映射着英国扩张的进程。1900年,英军在南非布尔战争中强攻一座小山丘,损失惨重,许多英国球场纷纷将一座看台命名为“Kop”,以示纪念。
正在踢足球比赛的英国与印度士兵。来源/大英图书馆
英国参加二战后,出于对空袭的担忧,英国政府下令关停所有体育场所,几年后,曼联队的老特拉福德球场也的确在德国飞机对该市的空袭中化为废墟。然而,在英足总的强烈要求下,政府从1939年10月起便逐步放松比赛禁令,允许临近地区间的球队进行比赛,同时对数量有限的球迷开放。这些比赛固然沿袭着上文提及的城市间冲突,但对饱受战争影响的大众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宣泄与解脱,制造出一种生活照旧进行的假象,提振着他们的士气。正如空军部的一位官员所言,政府应该鼓励“重新引入正常生活……那种街上的普通人生存与活动的生活,包括合理数量的足球及其它比赛”。足球成为英国对抗纳粹德国空袭的一部分,永远铭刻在国家记忆中。
二战期间的英国足球赛。来源/卫报
英国虽然打赢了二战,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国力衰竭,且殖民地纷纷要求独立。足球在此时又成了英国找回帝国与国家荣耀的寄托。长期作为英格兰国家队主场的温布利大球场建于20世纪20年代,当时用于举办1924至1925年间的英帝国博览会,得名“帝国体育场”。与同一时期的其它博览会一样,帝国博览会突显了东西方间的对立,以及帝国在“文明开化”殖民地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球场边上一对醒目的白塔明显按印度建筑风格打造,既带有异域风情,又彰显着英国对印度殖民统治的权威。即便印度已在二战后不久独立,这对白塔仍提醒着球迷们英国曾经的殖民岁月。
老温布利双塔。来源/纪录片《冠军欧洲》截图
温布利球场见证了诸多英格兰足球队的重要时刻,其中便包括1966年获得世界杯冠军,而决赛击败二战对手联邦德国队更增添了这项荣誉的特殊意义,伊丽莎白二世亲自将冠军奖杯颁发给英格兰队的照片成为珍贵的历史记忆。
三十年后,英国再次举办足球大赛,期待旧梦重圆,一曲《足球回家》折射出英国人的期盼与傲慢,即作为现代足球的发明者,英格兰夺取重要锦标大赛的冠军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它除了那次主场世界杯冠军,并没有拿得出手的荣誉。实力不足且压力巨大的英格兰队半决赛在温布利球场点球惜败老对手德国队,德国队穆勒罚进制胜点球后扮成公鸡,昂首挺胸,挑衅英格兰球迷。晋级的德国队最终在温布利夺冠,接过伊丽莎白二世颁发的欧洲杯。
尽管无法重温旧梦,但《足球回家》自此成为英格兰球迷大赛必唱的曲目。另一首看台上时常响起的曲子则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英国试图通过足球比赛重拾昔日帝国荣光的思想昭然若揭。
1998年世界杯,英格兰队继1986年世界杯后再次负于阿根廷队,因不冷静报复对手而被红牌罚下的贝克汉姆一时成为英国千夫所指的对象。英国固然早已在英阿马岛战争中取胜,但还是忍受不了在球场上的失利。直至4年后罚进对阿根廷队的制胜点球,贝克汉姆方才完成个人和国家的双重救赎。2000年欧洲杯小组赛,英格兰1比0小胜德国,终结了自1966年后大赛不胜德国的历史。然而紧接着,在世界杯预选赛中,英格兰又以0比1告负,这也是老温布利球场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在此之后,老温布利球场被拆除,以便为新球场让路,连被列为二级保护建筑的白色双塔也未能幸免。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拆毁双塔的挖掘机也产自德国。
拆毁温布利双塔。来源/纪录片《冠军欧洲》截图
出席仪式的嘉宾只能尽力赋予此事件以积极意义,在1966年决赛担任英格兰队右边后卫的乔治·科恩表示他有些伤感,但“老实说,我们需要一座新的球场,以便与世界其它地区齐头并进”。新温布利球场的设计师也表示:“期待着看到新拱门的升起,它将象征着温布利的重生。”然而,白色双塔虽已远去,但帝国阴影仍阴魂不散,在2020年于新温布利球场举行的欧洲杯决赛后,立刻有球迷用种族歧视的方式网暴射失点球的三位英格兰黑人球员。
或许,只有摆脱对昔日大英帝国荣耀的执念,英国足球的重生才能真正实现。
新温布利大球场标志性的拱门。来源/纪录片《冠军欧洲》截图